献给你的爱比月光温柔

杂食挖掘机

[黑月]烛火未熄 05

05.

20xx年9月24日                 Mon

裘德,不能浑水摸鱼不能得过且过,

我是这样的人,那么就是这样,

这样等有机会,或是有勇气归来时,

我想我会毫无懊悔,

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活。

 

他被脚下的石子绊倒,差点跌倒在地。

 

在夜晚十二店跑出来不像是黑尾的作风。睡衣不挡风,手脚冰凉。跑出去的步伐一脚深一脚浅地落在水泥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就像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被拉长的影子向十字路口延伸,直到消失在远处的月亮之下。

 

他跑过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被白色的荧光灯笼罩全身,跑过旁边是大海的车道,跑过那个架在水沟上的石桥。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奔跑的惯性刹不住脚。他的头发被风吹的向后翻,比往日更加放荡不羁。喉咙里的喘息听起来遥远。他感觉前路说不尽的漫长,迈开的步子越加沉重。

 

“为什么这么伤心呢?”远古的声音逃离时间的封印,在耳边重重回响。

 

在咨询室档案室的角落,有一份积了灰的病例,它并不完整,故事的结束像用刀子切断。但却完整记录了黑尾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失败。在很多天后收到家人的信息,告知他病人不幸去世,他当场愣住,停下手里的笔。原来这份直到接到电话还在不停修改的方案,早在两天前,就该失去存在的意义。过长的碎发将他的眼睛遮住,他不知道此刻该露出什么表情,只是死命咬住下唇。他不是什么冷血心肠的人,对病人的逝去无论如何做不到无动于衷,但他也不是什么坚强的人,不能够端平一颗平常心去做到放眼未来。他的双手攥紧放在膝盖上,又猛地泄力,整个人仰倒在椅子上。大约有两个月,他将自己的病人委托兔赤二人,平日就窝在办公室不知道在干什么,一言不发。这时间足够他回想治疗的每一个细节好几十遍。如果多说一句话,如果多留他待一会儿,如果那时候不用方案A而改用B,如果没有停止他用药……最遗憾和无用功的事,就是在事情发生后,想到几百种解决方法。

 

他像是在马拉松比赛中彻底失去斗志的比赛选手,倏地停住了脚步,在当头烈日中垂下头,挫败感和对失败的恐惧从地底挣脱牢笼,将他困住,使他在重压之下无法呼吸。

 

为什么这么伤心呢,为什么要这么久呢?赤苇在他发呆的时候双手握住他衣领,眼睛里也写满不甘,他将黑尾狠狠撞在墙上,是疑问,更像质询。

 

“你是个医生,才不是什么病人。”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将每一个字咬得稀碎,眼睛充满红血丝。在这时候,黑尾的脑子异常清醒,他甚至有点想为自己的擅自离职让赤苇熬夜成熊猫眼开玩笑似的道个歉,调侃一下。这可真好笑,熊猫赤苇他心里的笑沉在深海,几千米的距离,只能听到狰狞的气泡破裂声。他除了垂手在身体两侧,什么也做不到,手指脱离触觉,脸上僵硬得什么表情都做不出。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别给我玩这套,也别随随便便就给我进入消极模式。”

 

“你要是实在有困难,我不介意好好给你治治,但你手下还有病人,你让他们怎么办,医生?”他啐了一口。当晚,四十小时未曾好好休息过的他拖着一同加班半死不活的木兔和被打击得怀疑人生的黑尾去了酒吧,一人灌了三杯酒。木兔直接正反馈睡起了觉,倒是黑尾负反馈地越来越精神。

 

“因为鄙人——一向待人热忱。”他举杯高呼,像个神经病,害得赤苇忍无可忍去捂他的嘴,“因为老子是——医生。”

 

当晚的酒精不仅让黑尾时隔多日终于睡了个安稳觉,也让他在正午时分醒来时意识到失败终于翻了篇。虽然不知道赤苇的爆发究竟是真的看不下去黑尾頽得丧家犬一般的模样,还是对黑尾的任性导致他们不得不加班的控诉,但反正没人去计较。带薪休假了两个月的医生准时在上班时间出现在办公室令他们脱离了加班魔咒,简直不能再舒坦。而黑尾也终于能在日后,用一颗平静的心去对待这件曾令他痛心疾首的往事。也就是这次经历,使得他更加贴近了医生的角色,并真正同病魔的力量打了个照面。他们意识到彼此势均力敌,不发作不等于不存在,而是彼此都在暗中较劲。他能做的,就是全力治好每一个病人,才不枉当年年少轻狂在笔记本第一页写下的句子。

 

在十字路口同黑尾背道而驰的方向,是一个简易游乐场。因为年久失修而有些破烂,但里面的器材却被生活在附近的人呵护的很好,并不会因为无人看管而乱搞破坏。地上的砖块有些已经破损,显得坑坑洼洼,路灯和月光的照射之下,像盛满光亮,而在这之上,是坐在秋千上的月岛。

 

秋千铁链随着他的动作而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音。如果就这样半夜消失,会怎么样呢。这不是一句玩笑话,因为当他认真思考地第四十分钟时,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张大致地图和路径。而下一分钟,当他正评测跳海而不被人发现的可能性时,听到他来时的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下一刻,他看到了拨开灌木的喘着气的黑尾。金属摩擦的声音停下了。一时间,只听得到风吹落叶的声音和路灯电流的滋滋声。急促喘息的声音在两人相对无言的时间里逐渐平缓。月岛抬头,从镜片上方不动声色打量他。他一心等着这世界给他的所有责骂和不理解。

 

“说实话,我不怕你麻烦我,”黑尾嗓音像重感冒患者,给了他这样一个意外的回答,“我倒比较怕你给自己找麻烦。”

 

在远远听到金属发出的刺啦的声音的时候他还以为听错了。闻声而来的时候甚至没法去想万一不是他该怎么办。好在幸运女神还记得他这个可怜的医生,当他拨开足足长到他肩头的灌木时,看到在刺眼的月亮之下,月岛双手紧握铁链,甚至不敢正眼看他。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走到月岛跟前,月岛只扬起头看了他一下,似乎对于他的举动有些困惑,然后就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他闷闷地说,“因为病人跑了医生会很伤脑筋,家人会找你麻烦……当然,我家长可能是个意外。”他自嘲地笑笑。“我还知道你一定很想骂我,谁都想……我能理解,因为我是病人,我看什么都消极。”

 

“我不爱说话,也不想跟人说话,可以的话,我倒希望自己是个哑巴。我也不想这样……呵,谁想这样啊,每天靠吃药维持体内的激素平衡,稍微不注意就是个只能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家伙。所以我比你们更知道,离开的脚步包含了多少种嘲笑。比起这些,学习倒是很简单。但根本没人在乎我学的好不好。我又不是要靠成绩找父母要零花钱的小孩。”

 

“我对你而言是什么,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医生治病,你治的是病,你关心的是附着在我身上的这个我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而我,在你面前不过是身体各项激素数据,贴着一个写有名字的标签,我对你而言不过是一堆没有生命力的组装在一起的物质,是流水线上不合格的物品。”

 

月岛低声说话的声音让黑尾想起咕嘟咕嘟温柔冒泡的牛奶。他觉得这孩子心里一定藏了很多话。站着实在很累,低头看人也感觉有点别扭,黑尾抓了一把后脑勺的头发,索性蹲了下来,像一个等着听故事的稚嫩孩子。月岛躲闪的眼神像只小猫。有一会儿他都没说话,但谁会催促他呢。在这样一个只为他们而亮的灯之下,黑尾是他最忠实的听众。

 

“我知道……我看到的世界和你们都不一样,一点小事都能让我觉得恼羞成怒。我总生病,又不爱和人交流,别人厌烦我是理所当然。小时候也有这种事情,哥哥也是,但我不怪他,也不怪你,是我自己的毛病,所以就该得到比你们都少的爱。没有什么值得我开心的回忆的,本来应该是没有的……我喜欢画画,我确实喜欢,因为它不需要交流,还因为它和我一样不好懂,我躲在里面,就像捉迷藏。我并没有觉得只是我值得吹嘘的地方,只是这是我愿意表达自己的唯一途径。有人能看懂……总有人能看懂的。”

 

“那我呢,我看懂了吗?”黑尾笑着轻轻问他。月岛像才发现还有别人在一样,露出点儿窘迫表情,在发现黑尾的脑袋和他靠的这么近的时候,又觉得局促不安,但并没有移开。

 

“有的时候能……”

 

“所以其他的时候就要被你像傻子一样看着啦?”

 

面对露出夸张的伤心表情和一脸故作坏笑的黑尾,月岛避开了他的眼睛,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好啦,说了这么多话,真怕你累到。”黑尾看着他的样子失笑,伸出手揉揉月岛的头发,但马上被躲开了,他说:“你这么努力,我也得给你点儿回应才对。”后者睁着的眼睛比平日大一些,有些迷茫,完全是被黑尾搞糊涂了的样子。

 

“我会找你,自然是因为你跑了,我很担心你。我觉得你受了委屈,自己一个人会瞎想,想不开不就更难过了吗。你说我是医生,对,医生当然会追着病人跑。我的职业道德告诉我,我应该对你负责,假若你有半点儿闪失,我都不会原谅自己,也没法给把你委托给我的人交代。”

 

月岛无动于衷,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一般。道理他怎么会不懂,于是不去理会黑尾的视线,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盯着自己的脚尖。

 

“但是,除此之外,我还是会找你。”黑尾至此收敛了笑容。他预感到今夜的不同寻常,突然觉得有必要同月岛好好讲道理。他意识到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错过今天,可能要用难以想象的时间来弥补。

 

“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我问你:你是谁,或者,你是什么?”黑尾曾经用这个问题问过很多人,当然也问过自己。它看起来是那么中二,以至于这个问题通常不被人认真对待。在无数个夜晚,黑尾问自己,你是谁,你想要什么。答案通常会变,今天想要努力工作做个好青年,明天就自暴自弃想抱富婆大腿。很少有人去仔细思考这个破问题,真相是因为很少有人知道答案。就算知道错误,也懒得改正,索性看不见为净。日子得过且过,最后奇迹般的变成了自己原先最讨厌的样子,但是,都这样了,还改什么呢,浑浑噩噩也是一种过法——会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

 

他当然不会逼着月岛回答这个问题,因此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我知道,你是月岛萤,但绝不仅仅是我的病例上的那几个音节那么简单。你不是被一种心理疾病决定该去怎么生活的,存在的意义也当然不是奉抑郁症旨意。我担心一个叫月岛的家伙,除去因为他在我的档案里,还因为他是一个真真实实活着的人。我给他煮牛奶,同他谈话,跟他一起生活。如果你愿意,我们完全可以不是敌对的关系。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你只是比我们更容易不开心,但绝不是什么异类。你比我们对这世界更敏感,我实在不觉得这完完全全是件坏事。

 

“我对抑郁症的理解是,仅仅是我们的快乐与伤心的阈值比你们宽泛而已。我接触过的抑郁症患者,都只是情绪的敏感性发生了变化,但还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因而今天我找你,除去上天赋予医生的神圣职责,更有我作为你的朋友的发自心底的担心。我知道你很难过,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经历什么,但那一定是我们体会不到的苦难。”

 

“我不只今天会愿意找你,以后也会,你不用担心。我还愿意……带你一起,帮你找回你愿意看这世界的样子。我知道这很难,一直以来你已经忍受了足够的痛苦。当然,我不是强迫你,也绝不是勉强你,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这一切都建立在你愿意的基础之上。”

 

黑尾说得很认真,坦白讲,他很久没有这么认真跟一个人说话了,一时间觉得有点恍惚。月岛看着医生的眼神出现微妙的变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并未吐出一个音节,发觉自己盯着医生看的时候果断移开了视线。紧握铁链的双手逐渐失去力气,滑到底端。他像是第一天听到别人说话,身影低到尘埃里,但仍低垂着睫毛强装镇定。

 

“哼,你们都会这么说……”

 

黑尾毫不避讳地自下而上看着月岛的眼睛,月光从头顶倾落,把月岛那些毛躁碎发刻画得明显,看起来更加柔软,连空气里漂浮的灰尘都清清楚楚。过了一会儿,他露出释然的表情。

 

“不必急着给我回答,我们有足够长的时间,去找不同的答案。”他说,“现在,我只有一个请求。”然后,他张开手臂,在黑夜里,像一只敞开胸怀的黑色大鸟。

 

月岛伸出手捂住眼角。

 

木质长勺与锅相撞的声音浮现了,牛奶温柔敦厚的咕嘟声音也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时抓不住的风从指尖呼啸而过。月岛松开手指,咬着嘴唇,艰难地睁大眼睛难以控制地紧盯着眼前的人。

 

“难过的时候怎么办呢。”他像自言自语。

“能怎么办,当然是这样咯。”医生笑着看他,张开双臂,“像这样,随便抱住什么,人,或者抱枕。”

 

下一秒,黑尾的怀抱就有了回应,他露出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笑意,收起双臂,给予这个后背轻轻发颤的人一个持久的,安心的拥抱。肩头传来湿意,他眼角去看月岛,但对方把头埋得很深。秋千随着他们的动作发出吱呀的声音,但他们并不在意会打扰到什么。毕竟,有谁能在这样漆黑的一个深夜,指责路灯下紧紧相拥取暖的他们呢?良久,医生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毕竟后背上双手紧握的样子这么决绝,又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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